贰拾壹

是个死人,偶尔诈尸。

【昭和元禄落语心中】【信菊】嘘(うそ)

“喂,能耽误你一小会儿吗?”

“有何贵干?”

“诶,想找你练习下。”

“别闹了,你这哪是要练习的脸。”

 

“……”

“这就睡着了吗……”※

 

壹.

下面吵得厉害,菊比古闭着眼忍着眉间的跳动,陷在被窝里被强烈的困意拉扯着,一时半会儿不想睁开眼。

他意识到自己躺在高座上,四面八方全是客席上看客的欢呼与喝彩,睡眠不足的脑子将这些东西都自动过滤成杂音,滋滋呀呀,嘈杂得他快忍不住翻身爬起来向着台下怒吼。

他想抬手遮住耳朵,但明明轻松搭在两侧的手却不能运用自如,就连眼皮都不受控制,愈发地想睁开就愈发地沉。头脑开始混沌起来,看客的声音像笼在厚厚的被子里,模糊且遥远。

直到眼前出现了光,隐隐约约地,是一道细长的白光。菊比古有些发怔,他没有睁开眼睛,却能清晰见着它。正准备伸出手,“嘭”的一声,光灭了,原本的地方飘起一缕青烟。

他怔了怔,便没了意识。

 

菊比古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体比往日更加的疲惫。夏日的清晨格外的吵,院外的蝉鸣和波动在燥热的空气中的嘤鸣都能让人的耐心下降好几度。他并不喜欢夏日,充满湿度的空气和粘稠的汗水都让接近老年的身体格外吃不消,比起冬日的寒冷刺骨他更抵触夏日浸入骨髓的湿软。

闷热,是让人格外没有干劲的理由之一。

他掀开被褥,拿起规整地摆在一旁的衣物,穿戴了起来。下午在寄席还有一场落语,作为“八云”,菊比古从来不会允许自己迟到。

难得天气那么热,菊比古穿好衬衣,推开一旁本是要用来搭配的马甲,扣好的颈间最后一颗扣子。

有人在外面轻轻敲了敲,拉门被推开,松田先生恭敬的站在门外道:“八云师傅,差不多该去寄席了。”

菊比古点了点头,伸手去拿靠在墙角的拐杖。然后他的视线便停留了下来。

拐杖靠着的原木桌上,除了倚放在木架上的三味线外,一旁的柜顶还放置着一鼎小巧精致的香炉。室内的袅袅烟雾和淡淡的清香都是从这鼎香炉里飘散开来的。

菊比古眨了眨眼,将视线从那尊小香炉移开,顺着轻烟向上有些不解地抬眼看向松田问道:“这个是?”

松田转头看过去,待清楚后一脸恍然大悟地笑笑解释。

“哦。那个是万月师傅前些天给您带的小香炉和宁神香,说是用这个香促进睡眠的。所以您才在睡前让我给您点上一支的,您忘了?”

“不记得了。”菊比古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多问,他接过松田手中的绅士帽跨步走了出去,“可能是睡迷糊了,走吧。”

 

寄席是个好地方,菊比古一直都这么认为。一旦他坐到了高座上,不管客席上的人再多他都能感受到内心的平净,夏日的炎热对他的侵蚀在这个场景里显得微不足道,他双手交叠伏地鞠了个躬,拿起一旁的扇子说起枕词:

“诶,各位在这炎炎夏日还能赶来听在下的落语真是不胜感激。俗话说日晒三竿……”

后台错落有致的太鼓和三味线,配合着故事循序渐进,这是一幕带着夏日气息的清凉幽冷的故事。

落语很顺利,最后压轴的有乐亭八云在一片喝彩声中鞠躬退场。菊比古不紧不慢地换下和服套上轻薄的衬衣,才跟后台的先生们打了声招呼从后门走向松田先生停车的地方。

出后台的时候,一位一脸谄媚的男人迎了上来。

“第八代目,您的落语依旧那么引人入胜啊,在下已经被您的技艺感动到热泪盈眶了,今天也是专程来表达我对您的崇拜之情……”

“走开,你挡道了。”

“是!您慢走!”

男人的声音带着讨好被菊比古甩在身后,刚走到门口夏日湿热的空气就浸了满脸。菊比古拉了拉领口,视线停在了不远的前方,带着一点意外。

一个梳着背头穿得光鲜亮丽的男人正抓着自家的松田先生使劲摇晃,明明算得上是有些凶恶的长相却带着孩子般的可怜样。菊比古不认识那个男人,除了观众,对于不认识还纠缠不休的人,他一向是没有什么耐心和温和的,直到这个男人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说实在的,能这么没大脑的冲过来把他抱得满怀的人,除了眼前这个与太郎之外大概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被这么抱着,拐杖是没有用处的,凭这个男人的力气他也没办法挣脱,菊比古只能一脸无奈地看向一旁不停擦汗的松田。

“松田先生,这个像与太郎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是来拜师的。”

菊比古眉毛一挑,还没等他开口男人便如疾风一般放开了他,带着一张小孩子看见彩色糖纸的兴奋笑脸手舞足蹈地介绍自己。

在这个与太郎表示着他的衷心与憧憬时,菊比古仔细打量着他,上扬的嘴角和睁大并溢满期望的眼神,真像渴望着主人宠爱的小狗。

可爱的小狗是讨人喜欢的,所以对于将与太郎顺手领回家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菊比古推开了厅堂的拉门,里面本来趴着的人立刻就坐了起来对着自己表示出一脸的不满。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从刚进大门在玄关处就听见屋内收音机沙沙沙的声响配合着里面溢出的夸张高昂的男声,不需要思考就知道此刻是谁在厅堂。

“果然在啊,小夏。”

被叫做小夏的女人叼着快烧尽的香烟皱着眉狠狠瞪了过来,零散扎着的红发散落几根在额前。这个孩子真是漂亮,即使是这样一幅算得上是没修养的神情,却能从她的脸上窥见那抹鲜亮。

说是明艳动人也不为过。

菊比古丝毫不理会小夏的不满,皱眉看向那个仍然播放着声音的收音机。

“还真是没事就往我这边跑。”

“我乐意。”小夏把指尖的烟灰弹了弹,视线看向了菊比古身后那个梳着光溜溜背头,看起来傻得特别像大狗的男人。

“有客人,”菊比古侧身让了让指着身后的人说:“应该说,他从今天开始就住这儿了。”

“哈?老头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收弟子了,与太郎很有趣呢。这边这个孩子叫小夏,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个好孩子。”一边揉着与太郎的头菊比古笑眯眯地开始了介绍。

一边的小夏并没有因这样的和谐场景而释然,她抓起身边的落语特辑,一把向对面的人扔去,“弟子是拿来当宠物养的吗混蛋老头!”

“啪”。

书本准确命中与太郎的脸,菊比古侧开身子站在一旁,看着捡起书一脸傻笑的与太郎把视线放回小夏身上再次开口:“话说回来小夏,你准备在我家呆多久?差不多你也该回去那个笨蛋那了吧。”

“臭老头,”小夏把烟掐灭在纸盒里,不满地撇嘴:“老爸说今晚要来找你,所以我才来你家等老爸的,谁稀罕呆这里啊!”

“啧,父女俩都缠人。”说完这句话,菊比古不再理会身后的怒吼,抄着手走向了回廊深处。

 

贰.

傍晚的日头在夜幕的施压下渐渐隐了下去,菊比古抓起一旁的香烟搁在嘴边,点燃后长长舒了口气。

“我说过进来前要先敲门的吧。”

来人嘿嘿低笑了一声,反手把和室的门扣上一脸不在意地咧开嘴角:“这点小事就不要在意了呀,少爷。”

“就算是知道你就是这样但还真火大。”菊比古夹着烟伸手把烟灰抖了抖重新放回嘴边吸了一口,袅袅轻烟随着仰头的视线一路向上,然后飘散在灰暗的夜空里。

说话间来人已经走到了菊比古的身边,他的和服松松垮垮,露出一片胸膛,一只手还随意兜进了和服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和气生财。”抖了抖了袖口挨着菊比古坐下,那人故意拖长声线语气怠懒,跟收音机里那道声音一模一样,“所以少爷你就别生气了。”

“我才懒得生气。”菊比古斜眼看着他,“同为死皮赖脸的人,AMAKEN为什么不去缠着你呢?”

“那个花菜头又来找你了?”

“恩,我无视了。”

“哈哈哈,不愧是少爷。”助六忍不住笑得眯起了眼,凑到菊比古径直把下颌靠在菊比古的后颈处,“真无情呐。”

菊比古吐出一口烟圈,不可置否。

“那少爷,外面那个小狗是怎么回事?”

“你说与太郎么,他可是我的大弟子,怎么?”

“我的少爷哟,不是说不会收徒吗?”

菊比古叼着烟转头看向助六,神情中有一丝得意。助六很熟悉这个神情,当他每次做的一件事情让自己感到难以理解或是诧异时,这样像孩童般恶作剧得逞的神情便会显现在脸上,还意外地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因为与太很可爱,我很喜欢便收下他了。”

“少爷,你再这么说我可要吃醋了。”

菊比古抬手推开抵在自己颈间的下巴,转头一脸好笑道:“这样的孩子比起某个经常一身酒气跑来蹭吃蹭喝的不正经大叔不知好到哪儿去。以及信兄,你能离我远点吗?我讨厌酒臭味。”

“少爷!我今晚也只是跟猫助师傅小酌了一杯而已。”助六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讨好似抓住菊比古的肩膀,伸手过去揽住他的肩头,“少爷是吃醋了吗?”

“怎么可能。”

“呜哇,我很受伤。”

菊比古剜了一眼助六,将指尖燃烧至只剩尾部的烟头扔进了烟灰缸。低头盯着榻榻米上被灯光映照出的他俩模模糊糊的影子。

“信兄,”菊比古似叹息般的叫了一声助六的名字,接着说出的话像是喃喃自语,“我们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我可是,很怕死啊。”

“突然之间说什么呢……”

“没什么。”菊比古拍开助六的手起身,低着头看着他,“时间很晚了,带着小夏回去吧。”

“啊——这个啊,”助六突然憨笑起来顺手挠着头,菊比古瞅着他的笑容感到一阵不详,接着就听到助六说:“我让小夏一个人先回家了,今晚是来蹭你的床的。”

“信兄!”

“不要这么小气么少爷!就一床被子一个枕头的事。”

“我家不欢迎一身酒气的混蛋。”

 

最后是菊比古举手投降,他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宽大的和服,一股脑塞给助六,嫌弃地赶人去洗澡。助六把和服捞在手上,一边调侃着:“少爷你明明还留着我的衣服,真是不坦率。”

菊比古又剜了他一眼,把刚好拿到手里的毛巾顺势扔过去,糊了助六满脸。

 

明月早已高挂枝头,夜深后的寂静总是会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种种,菊比古关了灯,一个人躺在被褥上,月光映照上半边脸,苍老的痕迹从眉角滑到耳鬓。

拉门被推开时菊比古转过了脸,助六敞着和服蹑手蹑脚,与菊比古视线相对时松了口气,他走到旁边的被褥坐下。

“我以为少爷你睡着了呢。”

“我倒也希望自己能睡着。”菊比古收回视线瞌上眼。他听到被褥与衣服摩擦的沙沙声,熟悉的气息逐渐靠近。

他闭着眼睛,开口道:“过几天我要去京都见见万岁师傅。”

“啊?”助六有一会儿的愣神,好几秒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今年也到了啊,夏日祭。”

“恩。”

助六胡子拉碴的脸上浮现出担忧,他侧躺着伸手摸了摸菊比古的脸,说道:“万岁师傅刚出院吧,身体怎样?”

“前些日子万月过来了,说是在家静养,但还是没有曾经那么精神奕奕了。”

“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菊比古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室内突然陷入了沉寂。

“信兄,”菊比古侧着脸睁开了眼,借着月光看向助六,勾起一抹笑道:“如果我先于你离开人世,信兄你要怎么办?”

“……”

“要与我殉情吗?”

“不会。”菊比古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握紧温暖的手心,“少爷你才不会那么早离开呢。”

“我是说如果……”

“嘘!”助六伸手捂住了菊比古的嘴,两人干脆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错,助六就着这样的姿势咧开嘴笑着道:“像少爷你这样倔强任性的人,才不会屈从于死神吧。”

“少爷你要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

“人终究有一死。”

“那少爷你就,挣扎着,挣扎着,努力活得更久一点。”助六挑了挑眉,“不然我会伤心的。”

“强词夺理。”

菊比古侧过脸不再理他,他已经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身边无时无刻都有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逝去,这个世代再也不是落语独树一帜,漫才和曲艺更加地受人追捧。任何东西都抵不过时间,人亦或是落语。

他与助六不同,第八代的有乐亭八云,最后大概只能带着属于他的落语一起埋入黄土。

小指被人勾住,菊比古的耳边传来助六的声音:“少爷,我们来做个约定,你一定不能比我先带着落语离开。”

“信兄……这算什么约定,我才不想帮你处理后事。”

“那就一起走?正好有个伴你说是不?”

助六勾紧小指轻声说:“约好了哦,不遵守约定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幼稚。”

“呵呵,为了少爷,幼稚一次也不错啊。”

最后的话语带上了笑音,菊比古有些吃惊地瞪着助六,那人倒是笑得得意依旧紧紧抓住自己的手。助六故意压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低沉沙哑。

他说:“少爷,需要来一段《哈欠指南》吗?”

直到菊比古呼吸逐渐绵长平稳助六也没有放开两人交握的手。借着屋外的月光他撑起身体望向已陷入熟睡的菊比古,轻轻婆娑着他的手背,助六低下身吻向菊比古的耳鬓,轻声道:“晚安,少爷。还是刚刚听就睡着了呢……”

 

叁.

三味线清脆的音色在一声沉闷的声响后没了声息,菊比古皱着眉看向左手手指被琴弦划出的口子,和中断的琴声相映衬的便是门外廊上奔跑的脚步声。

与太郎猛地推开房门,走得太急还一头撞上了门框。菊比古眉头紧皱正想出声训斥,但却因为与太郎身上的衣服噤了声。

素色的和服,带着一点点暗纹,这是他的品味。和他从寄席带回来的与太相比,男人稍长的短发直接剃成了板寸,面容也成熟不只一点,或许是错觉,菊比古还能看清与太郎眼角的一点细纹。但他可清楚的记得,自己还没有带这个小子去挑选过服饰。

惶急的性子却没变,他一边揉着撞红的额头一边火急火燎的翻箱倒柜。但至始至终,视线没有看向房间中央的菊比古。

直至他穿过菊比古垂在身侧的衣角,没有带起一丝风。

一个孩子将头从门后探了出来,曲卷的黑发和明亮的眼看着屋内忙碌的与太郎,抓着门框朗声问道:“爸爸,还没收拾好吗?我们要快点去医院,我担心爷爷。”

孩子的眼睛是清澈且纯粹的,他得到了与太郎的回答后就索性走进门坐了下来,稚嫩的脸上环视着屋内将视线慢慢聚集在抱着三味线静静坐在房内的菊比古。

菊比古看见孩子眨了眨眼,突然咧开了嘴角,绽开了一抹灿烂至极的笑。

鲜血顺着指缝滴下。

 

菊比古醒来的时候动作太大,以至于惊醒了与他并肩而睡的助六。那人还带着惺忪的睡眼,乱糟糟的头发在被褥的蹂躏下更加的卷翘杂乱。菊比古睁着眼喘气,梦里黑雾般的窒息还萦绕不去,他感觉周身冰冷,就像浸进那潭黑色中。

助六连打了几个哈欠后终于是清醒了,他把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体还在轻微发颤的菊比古揽进怀里,轻轻拍着背。

“怎么了少爷,噩梦?”

菊比古抬起手用力握了握,清晰的触感和捏至疼痛的掌心让他渐渐回过神来,男人浑厚的气息覆在周身,他疲惫地闭上了眼,伸手扯住眼前人的衣襟,将头埋了进去。

 

深秋的尾巴走街串巷的时候,菊比古再次见到了万月。这个中年人在他面前露出了少有的疲态,向他告知了家父的逝去。亭子边的红枫叶打着卷儿挂在屋檐上,被风一次次扫落在地。菊比古沉默良久抬眼看向一脸悲怆的万月道:“请节哀。”

距离见到万岁师傅的夏暑并没有多远,就像秋风带走燥热一样,疾病终是将这位老落语家带去了死神的身旁。菊比古捏紧了手心,把围在脖子上的围巾稍微拉紧了一些。

自那之后,菊比古就开始频频做梦,他总是梦见和曾经相似的梦,他仍是继承了“八云”衣钵的人,受人尊敬和喜爱,与太郎升为了二目,对大段子的掌握也不仅仅局限于滑稽噺。梦里还有永远笑呵呵的松田和依旧喜欢与他置气的小夏。但唯独他寻不到助六,黑色宽大的和服衣角在哪里都捕捉不到。梦里的世界没有助六,这人就像是镜花水月,在虚幻的梦里被打碎铺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每到了这个时刻他就会惊醒,孤身一人的窒息感从头脑蔓延至指尖。

直到他再一次醒来看到了助六。

那人就这么直直的坐在月光下,一半阴影覆在脸上,藏着光的眼睛显得很明亮,腿边还放了壶清酒。那一瞬,菊比古不敢去确信这人是否存在,就连触碰显得犹豫。

待到助六举了举酒杯笑出声:“少爷,睡不着的话要小酌一杯吗?”

“信兄……”

“恩?”来人把杯子里的就一饮而尽,挂着笑温和地看着他。

菊比古闭着眼长舒了一口气,他坐起身来拢了拢和服,把搁在一旁的大衣披在肩上。秋日的凉意从皮肤细小的毛孔钻进去,浸到了骨子里。菊比古没有接过助六递来的酒杯,他端起放在身前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过肝肠,热辣冲鼻的感觉由喉烧至胃中。

对面的人倒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豪饮,轻呼了一声可怜巴巴地央求他给自己剩点儿。毕竟自己还没有喝到什么呢。

烈性的酒让他一下就清醒开来,菊比古喝得有些急,猛地一口下去呛出了一点泪来。助六接过酒壶摇了摇,颇有些无奈地伸过去拍他背一边咂嘴:“少爷你真是豪饮派。”

助六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艺妓世家的小少爷,即便被家门所遗弃,也改不了清秀漂亮的面容。即使是现在窥见高座上那人讲起艳笑噺时的一颦一簇,都能让人忘却这本是一位男子。就像现在微眯着的丹凤眼和眼角氤氲的水汽,方才仰头露出的修长脖颈和滑动的喉结,那是作为菊比古才会有的赏心悦目。若不是因为会被菊比古瞪视,助六真的挺喜欢用漂亮来形容他的。

“这么晚你跑过来干什么?”待到终于是冷静了,菊比古蜷起膝盖把手搭在上面攥着助六递过来的小酒杯,才想到询问一觉醒来看见这人的缘由。

“听到少爷在哭,赶过来安慰你。”

“胡说八道。”

助六“嘿嘿”笑了两声让菊比古没了办法,他把酒杯放到嘴边轻啜,杯中的清酒轻晃,把半空明亮的月也一起晃得零零散散。

“少爷你现在一点也不可爱。”助六叹息。

“恩?”菊比古挑眉不解,嘴角带着笑问:“你有什么不满吗?”

“啊啊……我的不满可有山那么多!”助六撇撇嘴,“少爷你和以前相比变得一点都不可爱。”

“再提可爱这个词我就踹你出去。”

“真绝情呐……”

助六放下酒杯看向菊比古,眼睛藏着少见的认真,他伸手用手背碰了碰菊比古的脸,顺着脸颊处轻柔地抚摸着:“还真是变成了无趣的老头子。”

“你要不要拿面镜子照照,这个邋遢老头。”

“嘿,我们都老了嘛。那天小夏还说已经不想给我拔白头发了,说是太多懒得拔。”助六缩回了手干脆身子一倒,侧身躺在菊比古的腿上,还得到了对方一抹无奈的笑。

“少爷。”助六仰着头,神情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梦见什么了?”

菊比古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睑沉默着,散在额前的头发遮出一片阴影。助六也不急,就这么靠着看着他,喃喃道:“少爷身上真香啊。”

话音还没落下,助六额头就受到一阵重击。他捂着额头正要跳脚,一抬头却再也无法移开眼。

菊比古脸上有一种算得上是悲怆的神情,本身就单薄的身体和微弯的背脊让助六觉得这个人看起来那么脆弱。作为第八代八云的游刃有余在这一刻褪去,助六一瞬间觉得他看见了那个蹲坐在澡堂一角哭得委屈又不甘的少年。

他坐起身,不由得伸手揽住了这个背影,用尽他一切的力量。只是这次的菊比古没有哭,他静静地任由助六抱着,不发一语。

良久,他才似叹息一般吐出一句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怎么了,少爷你这是嫌我碍眼?你这样说我就太伤……”

“信兄。”

“恩?”

“你在的是吧,在我身边,是在的吧。”

助六抬起手就着拥抱的姿势揉了揉菊比古的发,宽厚的手掌带着温度,他说道:“少爷希望我在,我就一直在。”

菊比古再次没了声音。

“真是很久不见这样的少爷了,真可爱啊。”助六抬头看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被云层遮挡的天,“你就这么怕我消失吗?”

“你会消失吗?”

“那是当然,毕竟我们都是老头子了,总有一天会化为一架白骨,然后被深埋进土地里,再也没法睁开双眼。”

“可是现在我不会走的。”助六把菊比古的脸从怀里扒拉出来,菊比古仍然皱着眉,助六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眉心笑道:“因为少爷你还需要我啊。”

菊比古盯了他良久,终于是勾起了一抹笑:“你真的变了很多,信兄。”

“恩?你什么意思?”

“比起曾经那个夹着尾巴跑到乡村里自欺欺人的混蛋,现在的你可要好得多。”

“少爷你的毒舌才是一年比一年炉火纯青。”

“不胜荣幸。”

 

肆.

“妾身可不允许你花心哦。”

“不会啦,你就安心吧。”

“你若是花心,我就挠你痒痒。”

“千万不要,我怕痒。”

寄席上发出好几声窃笑,菊比古把手指缩进袖子里,抿着嘴笑得妩媚,向着左侧抓了抓,又羞赧地遮住了面容。

助六坐在后台的空当处盯着台上的人,与好几年前为了逗小夏开心不同,菊比古一人演绎的《野骨》带着一抹凄凉的味道,仿佛真能看见那由白骨幻化出的我见犹怜的美人,却不知男人一心望着她的美貌。

助六在心里叹了口气,瞧了瞧一旁听得神采奕奕的与太郎。一声不重的太鼓声在耳边敲响,男人带着恼怒的神情将鱼钩扔进大海,满脸的恼羞成怒。下面的客席响起轰轰烈烈的掌声。

菊比古走到后台脱下和服时,只剩与太郎坐在一旁帮他抱着拿下台的羽织。菊比古什么都没说,向寄席的师傅告别后,便带着与太郎坐进了车里。

外面飘起了雪,菊比古看着外面随风退去的雪花,闭上了眼。

 

菊比古再次看见了袅袅上升的青烟,一缕缕伸入空中,把视线彻底的掩盖。他跪坐在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黑暗无边无际,就像四壁都泼上了浓厚的墨。

他听到了三味线的弹奏声,或高或低,幽诡异常。“咚咚咚”的太鼓伴着奏,像是落语开场前的出囃子。但是他却很熟悉这样的节奏,身边的空间慢慢转亮,他发现他一个人跪坐在无人的高座上,背对着观众席,舞台中央打着一束光,前方蓦然出现一个人影。

女人涂着浓厚的红色口红,穿着艺妓的艳丽服饰,优雅地跪坐在座布団上。

菊比古眼睛蓦地睁大,他大概知道她是谁,可是眼前缭绕的烟雾缠绕着不分开,女人上半部分的面容总是那么模糊不清。

她坐在离菊比古不到一尺的地方,朱唇轻启,轻柔呢喃,却带着点冷意,讲的恰好是他不能再熟悉的——《死神》。

她抬起纤细白皙的手拾起一旁的折扇,“啪”一声拍响,嘴角带出妩媚梦幻的笑来。

菊比古从未看过她讲落语,不同于小夏模仿着助六高昂清亮的嗓音,软绵妩媚,更像是中国江南的吴侬软语。在这种声音的演绎下,这个故事瞬间染上了道不明的哀婉和阴冷。

“喂,看这里——”

话音刚落,空间突然燃起一簇簇蜡烛,膝下不再是寄席的木板而是一段石阶路,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女人身形显得愈发模糊,但声音还不断从嘴里泻出,菊比古默默地看着她,她的盘发有些松散,一些飘落到了额前服帖地贴在脸颊边。

菊比古额间全是汗,他抬了抬手,正欲伸手抚上对面的人时,蓦地在这个空间里,传来一声轻笑。

这个声音再也熟悉不过了。

助六就站在他身后。

菊比古猛地转身,对方笑得平静,让他一时半会无法开口。

“少爷,你老了呢。”助六双手垂在身侧,眼神写满温柔。他不再是平时满头灰发的模样,而是回到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时期,黑色的和服端端正正穿在身上,黑发依旧猖狂地路乱卷着,唯有眼神没有变化。

菊比古张了张嘴:“骗子。”

对方好似知道他这样的反应,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发。

“少爷,”助六放下手想去拉他起身,“该醒过来了。”

“醒过来后你还在吗?”

“……”

“少爷,你知道的……”

菊比古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道:“她也是,你也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甩甩袖子就把我一个人抛在原地离开,最无情的,明明是你们。”

助六抓向菊比古的手顿了几秒,在接触到菊比古的胳膊时伸手一捞,将他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菊比古跪的有些久,膝盖没有一丝的力气。助六弯着腿揉了揉菊比古的背,说道:“少爷,对不起。食言是我不对,对不起。”

“我有想过跟少爷你的未来,真的想过,如果我俩在一起,你驻守落语的传统,我负责发现新事物,我俩要让世人铭记‘八云’和‘助六’,我俩来振兴落语界。在这之后,与太郎很有灵气,他可以继承我的‘八云’,小夏虽然是女孩子,我们也可以试着让她说落语,那孩子是多么喜欢落语啊。”

“可是对不起,这些未来我没法去拥有了,还连累了少爷你。少爷你是不是一直在恨我,恨我就这么不负责任的跑了,留下一堆收不完的烂摊子给你,连句谢谢都说不了。我真是混蛋呢。”

菊比古闭上了眼靠在助六肩上。

“但是啊少爷,我没法跟你殉情了,你就得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去说落语吧,那是与我们一生相伴的东西,也是让我能够遇见少爷你的东西。就算被少爷你讨厌了我还是要说,请少爷你务必连我的那份落语,一起说下去吧。”

菊比古抓紧了助六的袖子,手指已经开始麻木,一次次让衣角滑脱。助六紧紧地将菊比古圈在怀里,菊比古感到自己的后颈滴下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他的手腕被助六使劲的攥着,但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助六推开菊比古,向后退了退,两边的蜡烛像是被风扫过,开始燃烧得热烈起来,助六笑着把左手插在和服里,扬起右手,“再见了少爷。”

 

伍.

菊比古被一股烦人的知了声吵醒,他躺在卧房的被褥上喘着气。门外还有信之助奔跑的声音,跟着与太郎笑一起传了进来。

菊比古撑着手坐起身来,突然发现手腕一阵火辣辣的疼。

一道明显的红痕横亘在手腕间,菊比古轻轻抚上那个疼痛的地方,垂着眼睑低声骂了句,“骗子。”

远处仿佛传来女人的轻声呢喃:

 

来啊,快动手快动手快动手,

来啊,快点快点快点,

要灭啦,要灭啦。

你看,看啊,

灭…啦…

 

 

END

 

-小番外-

 

三途川

 

三生石旁边最近老是站着一个人,正欲去凡间从死神手中交接灵魂的牛头马面时不时回望着那个白衣一边谈着天。

那个人应该是个生魂,本应不属于地狱的,可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来了,一来便站在忘川边的三生石旁,望着黑色的忘川水一动不动。阎王没有发话,鬼差们不知所措也就由着那缕生魂去了,毕竟他只是矗立在那里,伴着地府的日日夜夜。

更何况那个生魂还长得挺不错,黑发凤眼,不施脂粉的男性面容愣是能让人看出一丝靓丽来。若是在现世,绝对是美男子的料。闲着没事的鬼差们开始猜测他在现世的生世,有鬼说他一定是大富人家的公子哥,先天俊美的富二代,另一个鬼摆摆手打断他,我猜他一定是孤苦伶仃被卖入风月楼的戏子,不然哪会这么漂亮呢。恰好此时牛头马面拉着新一批灵魂路过,有些八卦至极的鬼差还向两人挥挥手,企图从他们口里套出点什么。

但现世人类的资料都在阎罗王的手里,即使是地狱里的引路人,对于一个不知来处的生魂也是没有办法的。牛头马面无能为力的摇摇头,带着灵魂们匆匆离开。这样一来,让终日飘荡在地狱无所事事的鬼们爆发出更大的热情,更有甚者还试图去接近那个生魂。可生魂毕竟是阳间之物,靠得近了会被侵蚀,站得远了,鬼们叫他,他也不应,像是要把忘川河看穿似的,对其他事物都不闻不问,连眼皮都不忘抬一下。

这就让鬼们犯难了,他们对这件事的兴趣愈发得大,甚至还成立了一个搭讪小分队,每天都去离魂魄十尺远的地方喊话,就连对面专心于舀汤的孟婆都被这阵仗吸引去了注意力,差点把没装上孟婆汤的空碗递了过去。

等意识到后,才匆匆拿过碗,给走到她面前要去转世的魂灵舀了一碗。

“您可要专心呀。”拿到孟婆汤的灵魂在接过汤的时候还嘿嘿调笑了一声。

孟婆抬头端详着这个站在她面前的青年,黑色和服妥妥帖帖穿在身上,笑容算得上是灿烂阳光,不过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还是显得有些邋遢。正准备摆摆手让他把汤喝下去赶快让下一位,但这位青年却突然伸出手指了指那个站在三生石旁的白衣男子问了出口:“婆婆啊,那个人在那儿干嘛呢?”

孟婆回头望了望那边摇了摇头,说:“他不是这儿的东西,那是阳间的魂。大概是走错了路吧,不知道怎么回去便留在了这里。不过等到他被地狱的阴气侵蚀后,也能跟你们一样,喝了汤重新跳入轮回。”

“他想留在这儿?”

孟婆有些莫名,她有些不耐烦,这青年根本没听懂她的重点,正想挥挥手让他喝汤,那青年突然把碗朝着她手里一推,便从奈何桥绕了出去。

“诶——”这一变故有些突然,孟婆端着那碗汤有些愣神,等回过神才急急忙忙唤着身边的鬼差去把那个落跑的魂拉回来。

青年也没跑多远,待他跑到忘川边时便收住了脚。汹涌的忘川水将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远,白衣青年依旧不理会任何东西,就像一塑仿真的雕像。

随后追至而来的鬼差猛地钳住青年的手臂,那几个鬼差刚还在兴致勃勃地为那些喊话的鬼出主意,没想到就在他们打岔的间隙就发生了这么不得了的事。若是这个魂魄触碰到了那边的生魂亦或是失足落进了忘川水,他们可是要被下派入十八层地狱的。死死抓住青年后,鬼差们才长舒一口气把惊到嘴边的心脏按了回去。

但青年并没有投入河水或靠近生魂的举动,被鬼差抓住时也没有丝毫挣扎,就跟三生石边那个像被施了定身法的生魂一模一样。鬼差们开始好奇起来,一边关注着青年的神情一边小声议论着。有大胆点的鬼差还猜测这两人是不是在现世认识,不然哪来那么大反应啊,孟婆汤都不喝了就准备冲过去。

渐渐的看好戏的鬼越来越多,带着极大的热情窥探着两人的动作。

只是等了良久,白衣男子还是没有动作,只是站在远处的青年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回奈何桥。

这个举动就让鬼差们面面相觑了,本以为能看见什么有趣的展开,但这么无趣的收场也太无聊了。一边一个抓着青年胳膊的鬼差忍不住好气开口问道:“喂,那边那个生魂是你熟人?”

青年无所谓的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过去打招呼?”那鬼差刚说完,就被另外一个打了脑瓜子:“你傻啊!他真打了招呼我们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了!”

青年没有理会几个鬼差的窃窃私语,他转过头看向那边那抹身影缓缓闭了眼笑了笑:“还真是倔啊,快回去吧,你不该在这个时候下来。”

“我们来世再会吧,少爷。”

声音低低地泻出,就连青年身边的鬼差都没听清他的咕哝。但对面的白衣男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微微转了转头,看向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

蹲在不远处的鬼差们都激动起来,他们都等了多久了呀,这个闯入地府的奇怪魂魄终于是第一次有了反应。

白衣男子缓缓地勾起一抹笑嘲道:“再见了,信兄。”

声音不低,离得近的鬼们或多或少听见了这句话,他们正琢磨着意思呢,那抹在三生石边矗立的生魂突然渐渐引去了身形,像一缕青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看着那里,孟婆端着汤再次递给青年说:“快喝吧,他已经走了,想见的话去下一世等吧。”

青年点点头没有说话,接过孟婆汤仰头喝完。

“真好,先你一步就又可以充师兄了。”

“千万别来太早呀。”

“活到老头子再回来。”

※这段对话为《哈欠指南》节选

———————————————————————— 

落语的小料完售啦x很早之前……orz

把完整版放出来除除草 落语TV故事也很早就落下帷幕了……看到最后哭得稀里哗啦

八云师傅我好喜欢你!!

也喜欢小信和与太QAQ

故事虽不圆满但也美满 各自安好

 

 

评论 ( 9 )
热度 ( 227 )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贰拾壹 | Powered by LOFTER